一
很喜欢坐在越洋航班里,翻阅机上杂志,航线示意图如蛛网遍布,织起旅途中的写意情怀。没有了边界,没有了时区,只有不尽的降落、起飞、机翼和轰鸣。曾有这样的经历:从北京启程,向东或向西,飞往美洲的航班要比大多数飞往欧洲的航班距离远些,特别是飞往东海岸。但由于西伯利亚原野和大洋上空的飞行留给人太多的空白,反倒觉得飞往欧洲的航程更具观赏与回味价值。当机内荧光屏报告着航线、高度、气候、时速等数据时,彩色地图上一个个国家接连出现,一幕幕风景拓展了时空,反倒让人觉得西行比东进要更显遥远。当你看得见欧洲的山脉在机下掠过,想象着那里的教堂、街道,想到葡萄园中的人们偶尔会仰头望望天上的飞机,那种感觉,与在茫茫大洋上空越过国际日期变更线很不一样。一边是在除了云还是云、分不清云与海的单调空旷中冥想,另一边是在与彰显着文化历史地标的大地对话,在心里。一次,乘法航AF0285航班西行,经伊尔库茨克、西伯利亚、莫斯科,越过乌拉尔山,经哥本哈根进入北欧,再经汉堡,直至巴黎。整个旅程的天气如人样神清气爽,地标清清楚楚。还有一次,搭乘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SK996航班前往斯德哥尔摩,在采访完伊莱克斯公司形象代表、乒乓球世界冠军瓦尔德内尔数十小时后,从北京的清晨出发,经过10小时,在雨水沥沥的斯德哥尔摩着陆,径直前往城郊,在伊莱克斯公司一名职员家的木屋里做客。这座已近百年的小楼坐落在离波罗的海不远的旷野上,四周没有邻居,像是“交流”杂志所描写的美国牧场上的独户人家,“再给我些空间吧,空旷的原野是多么美丽!”它的主人有着漂亮的书房、现代化电器,地下室还有红酒和古老的大喇叭留声机。鞋上的土踩到明亮的地板上,心里很感到歉疚。陆地上的这一片断,仿佛是飞行在延续,也化进那个航班里,从远东一座喧闹多尘的城市,到北欧海滨一所洁净的民居。这样的经历也出现在前往美国的旅途间:1998年10月11日,在“北京—空中—旧金山”的12个小时飞行中,正逢自己的生日,空中杯酒,默默独酌。一俟飞机落地,乘车径直前往金门大桥,沐浴着阳光走在紫红色的巨型钢梁之下,伴着主车道上疾驰的车流,从一端走向看不见的另一端,好远好长啊。辽阔的太平洋在桥下骤然缩成海角对峙的峡湾,长桥凌空跨越,激荡着不尽秋风。从桥上逆光远眺外海,深深的峡湾碧浪汹涌,连着远方的海平线。天好高啊,峡湾深的令人心惊,桥在海空间忽悠随云,恍如还在天上飞着。
地球是圆的。真实的国际航线,不是平面地图上的简单直线,飞机不会按普通旅客想象中的航线飞行。就像首次从中国飞往北美的乘客,他们不太相信,飞机居然会飞过西伯利亚和阿拉斯加,而不是像地图上看到的那样,横跨太平洋,飞越中途岛和檀香山。同样,当从哥本哈根回国,谁能想到还要在俄罗斯境内飞那么久:塔林、圣彼得堡、西伯利亚、伊尔库茨克……航线在地球弧形的脊背上跳跃着,每个航班既是一个重播的故事,也是一个弯曲的问号,它送人们到已知和未知共存的远方。
有一次旅行即将结束,要从菲尼克斯经旧金山转机回国。连续两次在菲尼克斯斯考特度假村告别福特公司的朋友,前往机场。但旧金山的大雾阻碍了行程,又两次不能成行。多亏了鲜艳的桔黄色行李牌,才在成百件行李中找回自己的箱子,重回那寂寞华丽的酒店别墅小屋。当第三次去机场时,终于成行,雾散后的旧金山阳光如丝,渗进西岸干燥的土地,站在金门桥近处的山坡上,眺望着明日的行程。然而,又有了新的插曲。
第二天的日光升起时,美联航的DC-10飞机从旧金山起飞,不久,人们发现它并没有向西边的大洋飞去,而是北行飞向西雅图,驾驶员告诉乘客,飞机发动机出了故障,要降落在华盛顿州。
在西雅图红狮酒店的一夜并不漫长,漫长的是寒风凛冽的无人长街和人们烦躁的情绪。夜里,在街边的小邮局里,买到了汽车邮票,在几乎没有人工作的街上,在这黑夜沉沉的时刻,这个小邮局令人莫名其妙的感动。繁华城市郊区的夜晚,寂寞随夜行货车从近至远,忽而想到那未曾看过的电影“西雅图夜未眠”,这名字就让人心动。在这不期而遇的城市不期而遇的街道,体会到了奇异——在天空中也是如此:美西北“球宇商务客舱”里,座位边液晶显示屏上的电影是奇异的;在法航欧亚航班上,数不胜数的葡萄酒是奇异的;在澳大利亚航空公司的航班上,看着乘客将最后一块斯沃奇新款男表买走,空中小姐的笑容也是奇异的。还遇到过一次奇异,是在东京飞向北京的NW077航班上。预定起飞的时间早已过去两个小时,机舱里的乘客人声渐起,飞机却仍在原地不动。只见空勤和地面工作人员在波音747-400的旋梯上匆匆上下,不知在忙什么。终于广播里传来迟到的说明:驾驶室的灯光不知为何总是不亮,可能电路有问题,所以难以起飞。这事还未了结,又起事端:一名旅客打开机舱中部的洗手间门正要进去,突然发现一个男人瘫倒在里面,不醒人事。空中小姐很害怕,招呼来乘客中的医生相助,整个机内的空气十分紧张。最后,在西雅图机场整整延误了三个小时,这架飞机才起飞。那个男人的命运如何,他是谁,也就都不知道了。
二
有的机场常被想起,因为那里的建筑、风景,或是一些细节。数年前,曾经与一群记者送博雅公司一位中文名字叫班宝玲的英国朋友,赴马来西亚任职,在北京丽都假日饭店的一个烛光闪闪的小厅里,为她念了香港诗人何达的送行诗——他的诗真好,简直是另一个贺敬之,还告诉她自己乘马航班机南行的经历。谁想到后来一直延续到今天的国际旅行,正是从此行开始——1994年。在2014年,曾两次赴德国、两次赴日本、一次去法国,以此纪念国际航班开始20年。
5个半小时夜幕中的飞行,马航的DC-10飞机飞过了南中国海,灯光璀璨的吉隆坡像银河一样,迎接着惊叹不已的人们。从空中看到的如昼灯光到梳邦国际机场,从举世罕见的清真寺到南北大道,航班降落的时刻,正是这个国家经济最为辉煌的日子,即使是后来的金融风暴,当时的成就仍令亚洲人自豪。这样的自豪情绪在汉城津浦国际机场还可感到:在机场大厅的一面巨墙上有一幅画:绘在半个地球上的空港,下面是一句口号——东北亚的国际航空中心。在距离这个半岛城市数千公里的赤道线附近,新加坡最令人们自豪的樟宜机场已连续多年被国际民航组织评为世界第一。曾几次在那里停留:没有喧闹的场面,大量的乘客被及时疏导,大片大片的座椅上空无一人。这就是效率和速度。置身在座椅群中,像在音乐厅的感觉。也许只是那一刻,这也够了。马航的机徽与大韩航空的机徽一样隐含着神秘的意味,那是民族文化和宗教信仰重叠,用商人的手绘成的图案,为了仙鹤般的航班吉祥永远。还有一次,是在哥本哈根机场,购买了一个皮背包和一个丹麦自产的铝合金烛台。它们的精致漂亮使这座机场被常常怀念,那马上就要登机、匆忙购物的场景,那华丽的商品和对童话之都的联想。听人讲,西雅图塔柯玛国际机场与众不同:当飞机抵达机场,乘客走 下飞机后,最先进入的是海关而不是真正的机场。先领了行李,让海关人员一一打开检查,然后,行李又会被放上输送带再送入机场,接着乘客再坐免费地铁返回机场,到传送带上去领各自的行李。曾3次通过这座机场,并没感到特别。但有一次,在这里转机,被一位名叫罗伯特•富久的日裔美国人领着,乘上下电梯、坐机场地铁,绕来绕去,糊里糊涂地竟然出了机场大楼 ,活生生地站在西雅图的大街上。怎么过的海关和检查,实在是记不清了。也许根本就没过?是美国机场的防范疏忽,还是罗伯特老头有什么路子?反正那次在塔柯玛机场的经历挺怪。
2005年10月,“911”之后第一次去美国,从旧金山到达拉斯,再到东海岸的纽约和华盛顿,然后又跨过美国大陆,前往洛杉矶。国内航线的安全检查似乎比国际航线更严,身穿印着TSA字样白衬衣的安检员将你的行装拆解开,放在平台上检查,人人要脱鞋、解腰带,还要站在小隔间里,让什么气体猛吹一通。华盛顿和纽约距离很近,人们几乎不用在杜勒斯国际机场和肯尼迪国际机场间飞行,这两座超级机场是长途旅行的始发和终点站,用美联航和美西北的飞行术语,它们和孟菲斯、圣路易斯等一样,都是枢纽航站。上世纪九十年代,美国、加拿大等国的航空公司纷纷开辟中国航线,那是民航业新闻发布会最密集的年月,各航空公司的总裁们把他们的机徽和航行图带来,像讲世界地理课一般,对中国记者介绍新航线,投影仪展现着壮阔的北美和西欧海空。约50家外国和港澳航空公司在北京建立代表机构。当美西北航空首次招募的“空中翻译”在中国大饭店与记者见面时,她们的父母都来了,盛况如同又一次毕业。国际飞行的魅力真大,梦想吸引着这些名校毕业的女孩,放弃了原本令人羡慕的公职。1994年10月,在北京港澳中心的一间会议室里,即将应邀赴美采访的几个中国记者,拿到了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新闻夹和行程表,目的地是明尼阿波利斯——熟读马克•吐温和海明威小说的人问:它在哪里?这一代人熟悉美国军用飞机的机型,胜过美国城市。2005年10月,从肯尼迪国际机场飞往洛杉矶,乘美联航波音757飞机,5个半小时从东海岸到西海岸横跨美国大陆。当离开这里回国时,成为最寂寞的一次别离:航班在深夜,送行者早已离去,除了一、二家外,所有的免税店都关门了。人很疲惫,心也灰灰的。登机时间还早,远远走到别处关闭的登机口前,把自己隐进大片无人的座椅中,避开目光,在人造的巨大空间里,享受如此纯的寂静。想起年轻时在国内旅行,在广西南宁和黑龙江大庆南北两端,那些草木茂盛年华豆蔻的日子,也是10月,在野外仰望夜空,浩瀚银河群星奔涌,真是清晰啊,星星的质感穿透了数亿光年。失意时刻的旅行总让人印象深刻。现在没有人打扰,只是自己无法让心情松弛下来。异国、旅途、孤独、未知,薄薄的登机卡贴在胸前,像是甩不掉的副油箱。窗外黑黢黢的夜无边,品味这个熄灯关门的登机口:目的地在哪里、飞机飞向何方?劳力士挂表在无声走着,廊柱上无数耳机图案组成一幅飞机画面,旁边只有一间音像制品店在营业,看店的女孩红衣白裤,留着长发,苹果绿的牌子上印着白字:20美元两张DVD或VCD。
离境手续也变了,没有移民局官员取走护照上的小条子并盖上离境戳,而是航空公司人员撕去纸条,什么戳也没盖,弄的人挺狐疑,这算离境了吗?担心造成有滞留不归记录的误会。
保留着4本采访手册,都和国际航空有关。一本是“1994访问加拿大航空公司和温哥华机场”;一本是“1994中国记者团访问美国西北航空公司总部之旅记者手册”;一本是“94’西北航天训练公司热烈欢迎中国新闻代表团”;一本是“美国西北航空公司99’中国记者代表团随行手册”。
1994年,美西北航空是当时世界上4大航空公司之一,它的航班通往34个国际机场和105个美国国内机场。在那个展望未来的激情岁月里,中国记者走入明尼苏达州依根市美西北价值1700万美元的世界总部办公大楼,面对着公司的首脑戴德轩先生、迈克尔•列文先生、比尔•弗莱特雷先生,听他们豪情满怀地讲述亚太发展战略,还有与荷兰皇家航空的合作。在面积为27万平方英尺的西北航天训练公司里,站在28台模拟机前,看包括5家中国公司在内,全球116家航空公司的飞行员进行训练。读着公司的发展史,感受着这家“红尾翼”公司的传奇:“1926年,美国邮政部的芝加哥与特温城之间的9号邮政航线招标是难得的良机。路易斯H•布里顿上校从包括亨利•福特在内的圣•保罗与底特律投资人筹集到30万美元,来组建一家航空公司,承办这条航线的邮政业务。新航空公司于1926年8月组建,名为Northwest Airways(西北航空公司)”从此,这家航空公司渐渐羽翼丰满,鹏程万里。读着它发展史的一个个章节,像小说一样:“去西部,年轻人”、“赢得战争”、“占领西北航道”、“最后一批活塞式飞机”、“进入喷气运输时代”、“在太平洋地区独占鳌头”、“飞跃大西洋”、“从计算机到牲畜牛无物不可运”、“下一代飞机”、“新西北航空公司”——最后一段话这样写:“1986年组建的新西北航空公司与1926年根据9号邮政航线合同租用的两架双翼机起飞时规模极小的西北航空相比,真可谓天上地下。但是,有些事情绝对不会改变。”
西北航空在民航界创下太多的第一:第一个研制出实用氧气面罩,使得高空飞越洛基山脉成为可能;第一个飞越俄罗斯领空、使用“北极2号、3号”极地航线;第一个使用全鼓风式喷气机;第一个开辟跨大西洋货运航线;第一个在北美航空界聘用中国空中翻译和乘务员……
西北航空公司当时的新任董事长兼CEO史蒂文G•罗恩梅尔年仅40岁,是全球民航界最年轻的总裁。这个年轻人正引领着西北航空飞向新航线。民航界流传这样一句话:“跟着红翅膀飞总是好运”。
三
无论抵达哪个国家、哪座城市,近距离看到的第一片自然风景,总是机场跑道边的草坪。当你从万里之遥的远方,在机舱广播“15分钟后抵达目的地”的预告后,直到飞机在人们无声祈祷中放下起落架、砰然着陆、翼板张开激起减速风声、徐徐滑行在异国跑道上,舷窗外闪过的草坪,或碧绿或金黄或灰褐色,或映着阳光或在雨中或蒙着晨霜,让远方来客识别着季节,感受到一片陌生土地的活力,涌起莫名的兴奋。出发常在凌晨,常在秋冬:当从送机汽车上下来,拖拽着行包,穿过自动门走进候机厅,浑浊温暖的热气剥去全身寒意,却让惺忪渐醒的人们感到迷离陌生。全世界机场候机厅的凌晨仿佛都一样,都在灯火明亮里飘着消沉惆怅的幽灵,走在一座座钢筋水泥玻璃的机场大楼里,寻找着登机口,却想起“江春不肯留行客,草色青青送马蹄”的古诗。
如果你是在暮色中离开一个国家一座城市时,常会在机场看到另一种情景:所乘的飞机从辅助跑道滑行,慢慢驶向起飞跑道。在巨大的弯道处,从舷窗侧望出去,前后一大队客机正依次排列,等待塔台的指令,像电影“指环王”里的巨象群缓缓移动,阵容浩大。地面上仍机声隐隐,而最前面的飞机已轰鸣腾空,飞进异国的晚霞里。第二架飞机也已驶过被幽绿色地灯所标示的弧弯处,进入两排桔黄色地灯间的主跑道,加速升空,向远天追逐。当你在雨夜里待机延误,天上看不见星星,而舷窗模糊的雨珠,折射着绿色、橙色的灯光,仿佛天上的星空投影到地面,飞机好像已经无声起飞。在仁川在底特律在哥本哈根,在许多地方都是这样,你与一片土地一群人或一段岁月的别离,就是以一条跑道为界。
当时从美国回中国,许多航班都要在东京成田机场逗留或转机。亚洲人、美洲人、欧洲人来自东南西北,各种色彩的服装和皮肤在机场的调色板上滑动着,组成一道道现代商旅情境长廊。登机柜台前,团体乘客不安静地等待着,不远处,一个亚裔女孩单身一人,正在向日本职员询问飞往欧洲的航班,寂寞的表情,简单的行包,沿着大厅的墙边走去的背影,遁入一片遥远不可及的天地,像是电影“请问芳名”片尾的一个镜头。又有一个中国女孩,是澳航北京悉尼航班上的空中小姐。她嫁到布里斯班已经4年,装饰上看不出异国的情调,言语和表情的善良使许多中国乘客最愿与她搭话。她成了这条航线上乡亲们的一个偶像。成田机场是伤感的地方,大厅窗外,机场那在场边斜坡上筑起的巨大字母NARITA呈现出晦暗的绿色,像人们心里的情调。有人从此转向他方,有人走向东京,在东海道新干线上消失。在迷宫样的通道里,数着登机口数字和指向四方的箭头,拽着行李箱疲惫向前,寻找着“环宇商务舱”的候机厅,从北京、东京到底特律、旧金山,已记不得如此几回了。这样的候机厅总是那么宜人,精致的食品、漂亮的书刊和宁静,让人们暂时忘记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忘记被旅途追寻的惶恐。要是离登机还早,斟上几杯啤酒,享受片刻飘然。
机场液晶报时看板上、无处不在的电视荧屏上、人们手中的登机卡上,航班号寥寥数字锁定了时间和方向,锁定了缘份。在航班空格处的数字后面,还填写着喧嚷的团队、陌生的邻座、十几小时交往的空中小姐们、机上电视中的故事片情节、遗弃在座位前袋中的登机卡、也许再不会重坐的那个座椅、还有一张张揉皱的报纸、连同上面被踩上脚印的过时消息。这一切,都随航班结束而烟消云散,化作记忆的水幕。还有那一枚枚色彩各异的机票护封,被叠成一副在烟波浩渺中获得了灵性的纸牌,它载着昨天,也占卜着冥冥未来:加航的票封上,深蓝色带之间是银灰底色,鲜红的折角像一只弯弓;澳航的票封上是油画般的绿地,只是在鲜红的一角上,跃起一只白色袋鼠;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的票封几乎无色,只有红黑黄蓝的斜纹与SAS字母缀在底边;法航正好相反,票封上是大片的蓝红白斜杠,只有边缘无色;美国航空公司的票封大部分是海军蓝,只有边上印着公司标记与“one world”的联盟标志;设计最漂亮的票封还属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红灰蓝三色间是“NW”的叠体字母,还有与荷兰皇家航空公司的联盟章,背面是著名电讯公司斯普林特的广告图案;美大陆航空的机票护封两面都是亮晶晶的宝石蓝色:一面在半球图案上方,印着一幅飞行塔台里领航员的图片,另一面用白色大字印着“INTERNATIONAL BUSINESS IS NOTHING FOREIGN TO US”……那一年,从旧金山返回北京,同行的有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毕诺里先生和中美混血的滕美华小姐,今日,他们早已离职,不知远在何方。那个黄昏,飞向北京的美西北波音747飞机快起飞了,与一位同坐商务舱的女士相遇,她突然发问,你们是不是从圣•弗兰西斯科来?回答说是,当向她道别说再见,她反问:能再见吗?还有一次,当一行人从美国归来,在成田机场转机,大部分人是回北京,只有唯一一位台湾《旅报》姓林的女孩要独自返回台北,她送别人先行,孤零零地留在机场的咖啡厅里。与成田机场的伤感最不相同的机场要数内华达州的雷诺机场,大厅里无数角子机灯光闪烁,响声不停,像是不散的节日,冲散了驿站里别样的情绪。
2001年10月,与中国记者团到日本访问,送其中一组人先回国,是在大阪关西国际机场。人工岛上雨雾蒙蒙,大海灰色的边沿剪出天空的弧线,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走了,数日的愉悦和团队气氛戛然而止,孤零零地离开机场,与无法进行语言交流的日本司机返回京都,等待另一个团队。一个人悄悄地走过皇家饭店前的天桥,走在寂静人稀的京都街头,电话亭和路灯杆上贴满了应召女郎的广告,被夜风来回梳过。这是一个雨夜,睡梦中海里的空港变的像群山一样苍茫,它貌似平坦,但峰峦耸立在人的心里,山川阻隔了岁月,把生命翻转成今天昨天,把记忆贴上两枚旧邮票投递给昨天:一枚叫“怀念”,另一枚叫“不堪回首”。
在一座座国际机场间穿梭,能不记得免税店的风景吗?那几乎是一个模样一种气息一样灯光的厅室里,那由世界上最好品牌化妆品,皮具和洋酒组成的华丽方队,让人恍惚了印象,混淆了所在。为了花完最后一点克朗、加元、韩元、林吉特,又实在算不清与美元标价的比值,索性把余钱全交给售货员,任其搭配。在免税店购物的慌乱情形,几乎宿命般伴随着每次旅行踏上归途之际。随着登机时间迫近而使人急出热汗,全然忘记了欣赏。无暇品味那在异国逗留的最后时刻,无暇观看那些被印在艺术画册里的机场建筑和一款款非梦非花却有情有味的空港小店。
秋天,美西北的一个航班飞离旧金山,倾斜的翼下是清晰的海岸岩石、浪花和崖边小红屋顶;夏天,在悉尼,水上飞机的轰鸣中,太平洋与澳洲大陆在赭红色的断裂地带相逢又分离,悬崖、灯塔、海岬、钟声,汇成南太平洋海与人的交响乐;另一个秋天,当美联航的班机在10月里飞近日本列岛,巨大的海湾和海上的轮船航迹,呈现出胜过东山魁夷或平山郁夫风景画的海岛长卷,太平洋的奔腾停止,浪伏在海岸边,安静透彻;另一个夏天,澳大利亚袋鼠航空公司的航班10个小时的飞行中,整整3个小时是由北向南,在澳洲大陆上飞行。大片的沙漠、高原、红色土地上的无人区,从未开垦过的荒原,还有靛蓝色的云影投在大地上,难得这样清楚这样长时间观察越来越稀少的处女地地貌,难得细细品味这片可与加拿大荒地相比的原始丛林和平原,这几乎是一大片地理上存在而早已被人们遗忘的土地。它的荒漠壮阔令人惊骇,那是“荆棘鸟”中描写过的牧场外面的荒漠风景。
上世纪末的10月,又是一个越洋航班,飞向彼岸,那个叫做明尼阿波利斯的地方,是故地重游。多美的名字,明尼是印第安语中“水”的意思,阿波利斯是希腊语中“城”的意思。数年前乘NW8C航班,第一次到明尼苏达州,住在明尼阿波利斯一圣保罗国际机场旁一个假日酒店里,难眠一夜,早起,和同行的朋友裹着秋风走在黎明的暗夜里,远离酒店,向朦胧深处走去。只见月轮巨大澄净,环形山脉纹路可辨,银辉如炬。高速公路上,间歇闪现的车灯投射到远处。
尽管后来又走了许多地方,在东西南北不同的纬度沐浴黎明,但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刻骨铭心的了:因为那是一段最好日子的开始,竟然有这样壮丽的晨景!你仍能记起那时的万丈激情,但却难以在回忆中将那幅黎明拼图还原,因为每每想起,总是心动不已。你只记得,“万湖之州”明尼苏达的烤蓝般天幕晶莹浩淼,从未开垦过的原野上,密密的灌木丛和湿地正在月光里升起雾幛。
小镇的座座木房子静悄悄,几声狗叫,无人踪迹。与寂静辽阔的原野相比,天空竟是如此的喧闹,闪着翼灯的航机在空中鱼贯起落,如夜海中万船竞发。这里是美国中北部的航空中心之一,是庞大的美国西北航空公司总部所在地,鲜红的NW机翼是这里浪漫风景的一角,是伴着晨光一同升起的一片早霞。
当从底特律转机,乘美西北NW175航班飞向明尼阿波利斯途中,飞临海洋一样宽广的密执安湖。黄褐色的北美原野勾勒出大湖浅蓝的轮廓,无纹的湖面倒映着云影,隐藏着风浪,展现着一个季节的寂静和宽广。
故地重游,沿着熟悉和不熟悉的航线,衔接的航班像神秘的命运数字:NW088、NW743、NW157、AA2813、UA852、NW077、NW011、QF188、KE8882、KE8897、KE1208、P150、NH956、JL781、CO088……一个接一个的机场:底特律大都会机场,明尼阿波利斯国际机场、西雅图塔柯玛国际机场、雷诺机场、拉斯维加斯麦卡伦国际机场、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达拉斯机场、巴黎戴高乐国际机场、东京成田机场、温哥华机场、罗马国际机场、金海机场、津浦机场、仁川机场、香港启德机场、纽瓦克机场、奥尔巴尼机场、法兰克福机场、日内瓦机场、布拉格机场……一座座航线上小歇的酒店:雷根国际饭店、圣保罗雷德森酒店、西雅图威斯汀酒店、圣何赛索菲特酒店、雷诺希尔顿酒店、拉斯维加斯米高梅酒店、新高轮王子饭店、老悉尼酒店、釜山和汉城的乐天酒店、西归浦酒店、济州岛假日酒店、达拉斯WESTIN酒店、洛杉矶WILSHIRE GRAND酒店……在北方的深秋、在海港的雨里、在西部牛仔故乡的暖风中、在远东岛国的夜里。当返国的NW077航班飞离彼岸,在万里白云遮住大地之前,留在舷窗上的最后风景是内华达起伏的山峦,是那些传播了两个世纪的西部故事。回头远望,细细品味着,故地重游,故人不再,季节相同,而人已入中年,世纪内外落叶萧萧雨水沥沥旧梦绵绵,昨日航班的云影长风回荡脑海,挥之不去的晨昏时分,挥之不去的引擎轰鸣,挥之不去的怅然情怀。
哦,昨天,在国际航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