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枫旗在5月的雨雾里依然明丽,飘扬的旗语为缓缓驶入温暖季节的阿拉斯加海流领航,加拿大航空公司的DC-10越洋班机飞临温哥华国际机场,滑落在与天空一样颜色的积水的跑道上,像一只蓝蜻蜓悄然落在北美大陆伸向太平洋最近的阳台边缘。
入夜,雨停了。海岸山顶晶莹的积雪和斯坦利公园绿色的海岬,在小熊星座闪耀的湛蓝夜空下融合,化作城市静谧的辉煌。金黄色月亮悬在加拿大宫瑰丽的帆状尖顶上,照着巴德湾灯火通明的港口,游艇如林的桅杆、岸边大厦的剪影、嵌在立体长街上的霓虹灯,都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闪着幻境样的异彩。从日升海滩到罗伯逊大街,从第二海峡大桥到飞沙河,温哥华深夜的大街空旷肃穆,像是一艘夜航客轮旅客散尽,甲板屏息,弦歌黯然。
不眠的是无数面庄严而寂寞的枫旗,在夜海的风中舒卷飘扬,从峡湾和海港传来潮声,在旗下荡起涟漪,越过子夜,融进又一个细雨蒙蒙的西岸早晨。
市中心老街上的煤气钟立在雨里,记录着上个世纪的斑驳遥远,沿着赭色岩石铺成的便道,跨过几条街,便走过了100年。海港中心耸入空中,站在顶层慢慢转动的旋厅里,隔着弧状玻璃和纷纷雨雾,俯瞰城市:一座座高楼金色蓝色绿色的幕墙上,映着英吉利湾扭曲的灰影;太平洋铁路编组站上,纵横交错的轨道生满黄锈,衬映出绿色草坪的鲜亮;隔着远方乳白色的邮轮船影,西方的地平线上凝结着阴云;矗立在香格里拉饭店周围的楼群紧密衔接,像阅兵式上的长阵,铺向与温哥华岛相望的海边。迷宫般的峡湾和岛屿把海浪刻下的传奇故事,展现在雨雾漫漫的海岸线上,从拓荒年代的荒原到铁路修通的时刻,从西北岸第一民族的木屋到遥远河谷的马队。
沿着海滨的防波堤来到斯坦利国家公园,走入一面大自然的后视镜里。里面是亚寒带的季风和百万年前隆起的岸石,是古老的内湖和同样古老的沙滩。青翠的山野和深绿的原始森林保持着远古时的模样,山毛榉变成的重叠化石记录着城市诞生之前,这片海滨荒野的壮阔苍凉。画家汤普森的名画《松树》,将那种永不再现的风景留在了历史的画布上,留给了千千万万沉浸在原始魔力中的人们。
附近是奇异壮观的水族馆,是优美的水生动物研究中心,还有啁啾的飞鸟和跃出水面的海豚。坐在看台上,越过人工的奇异建筑,很容易看到更远的地方:在卑诗省广阔的土地上,是雄伟的落基山脉和宽阔的佛瑞赛峡谷,山野间碧绿如洗,边境线笔直漫长,无数条河流从山顶湖中流入海洋,连绵的群山和山间平原上空谷回声,轰鸣不息。令人想起史诗般的《红河谷》中北美洲的风光,想到骑马越过边境线的邓桑和加思们,想到“红河谷”不朽的歌声。此时,飞沙河正沿着宽阔的河床流淌,横跨海峡的狮门大桥上,长长的车队驶向阿拉斯加方向。斜拉桥索下,红色白色的旗之舞裙裾凌海。枫旗在飘。
二
北美洲西岸北段景色壮丽,一座座最现代的盛装都市,与雄伟山水南北展开,洋流循着海岸线前行,连缀起洛杉矶、旧金山、西雅图、温哥华,直到更远的阿拉斯加。湾区、群岛、峡湾、港口、海峡大桥、海岸山脉、大洋暖流、冰封海洋、远洋船队……..这些西岸城市特有的地理词汇经纬相连,写成从温哥华始发的旅行日志。
离开温哥华市区来到北温哥华,逆着卡皮拉诺河进入山中。各种颜色的枫叶被雨后灿烂的阳光嵌在峡谷陡峭的斜坡上,像是一幅土著民族遗留的巨幅岩画。卡皮拉诺悬桥跨过峡谷,成群的三文鱼向河上游的卡皮拉诺湖奋力游去,去继续关于它们生存繁衍的动人神话。
悬桥在脚下摇摆,砖红色屋顶的崖畔小屋在花丛里临风而立,峡谷里古老的树干被透过密叶的阳光切削的凹凸不平,宛如人类学博物馆里高高耸立的图腾柱。西北岸土著民族的无名者在树干上雕出神秘的图形和符号,也把一代代沙列殊人、海达人、尼斯格人对生、死和灵魂的梦想,留给了大峡谷,留给枫叶和桥。枫旗在飘。
乘缆车从初夏返回冬季,登上海岸高耸的格罗瑟雪峰,茂密的落叶松林浓重地覆盖着东西两坡,北岸群山在弯曲的海岸线上一派莽莽苍苍,洁白的雪道上已经没有了滑雪的人。靠着伐木人小屋前的开拓者雕像,南望温哥华:太平洋的海水从三面涌进港湾的网状航道,定时从巴德湾开往阿拉斯加的巡游客船早已离岸,仍见航迹依稀。点点成片的枫叶旗、色彩如霞的街道和楼群、还有在山海岛屿与城市间往返飞翔的海鸟,都在群峰的注视下渐渐暗淡,坠入正在抛锚的黄昏里。
也许在200年前,乔治•温哥华船长就是在这样的黄昏,湿漉漉地踏上北美洲这片陌生的陆地,或许在那瞬间,荒野中第一声惊叹的口哨在篝火照亮的夜空回荡。美洲西北岸的编年史开始了,这块叫做温哥华的土地,承载着太平洋铁路上行驶的车轮,随着拥入港湾的异国的船桅,走入喧闹繁华的现代,成为加拿大最大的远洋港和北美洲进入太平洋最近的通道。而此时,远方的陆地、岛屿和高纬度冰原,仍在许多世纪前的涛声中沉睡。也许连绵的山脉曾记得那一刻,丛林中建起了第一条石头路和伐木者的小屋;也许山顶的最深处积雪,仍在呼吸着荒野深处的百年孤独。瞩望空海无垠:落基山和太平洋舞台辽阔,云烟万里,前台温哥华星光熠熠,而帷幔后面的大陆和极地,还隐在苍茫雨雾中。枫旗在飘。
观光直升机的轰鸣已经消失,清澈如水的深蓝色天空衬出街边酒吧里烛光中的暗影,年轻人坐在已经关门的书店门前,借着橱窗斜射的灯光,用彩笔涂写着怪诞的色块,是他自己的莫名感受,还是城市是海湾费解的梦呓?吉他声仿佛又响了起来,那个在格兰威力岛的雨中弹奏的中年人,黑色礼帽下闪烁的目光伴着他手指的舞动,不知名的乐曲弥漫在雨中,好似在说萍踪匆匆聚散难料岁月短促。教堂的钟声依然在响,而马车辚辚已不再。枫旗在飘。
三
曾在伊丽莎白公园里体味雨雾笼罩下利特尔山的幽静,遥观日本低地公园的花枝;曾在同一场雨里走入凯若尔街中国花园,走过中国牌楼下的孙中山塑像,徜徉在雨中回廊,听来自北京的女解说员描述窗上蝙蝠图案的含义;曾迎着午后斜阳远眺温哥华岛,让海风将人与岛与海相织相溶;曾在时差未倒的朦胧上午,听卑诗省贸易局的程乃立代表,坦言接待来自祖国官方代表团的感受,以及作为中国大陆新移民的经历;曾在列治文的关马哥尼基路,走进加航飞机维修工厂,听柏尼维先生展望亚洲航线的明天,并不满强大邻居的FAA权势,说它几乎变成全球航空业的执法者;曾在布拉德街200号,访问大温哥华旅游局,见过贝特经理、在加拿大亚太基金会,访问媒介总监理查德森;曾在西温哥华离海不远的山顶,在三文鱼饭馆“捕鱼的熊”雕像前,在用大块原木制成的木屋和餐桌前,想象着去拼接人与自然史诗的昨日片断;曾与香港出生的导游戴维魏数日愉悦相处,在机声轰鸣中道别,彼此当然自知相见无期……..
温城舟车匆匆,山海枫旗飘飘,旗阵猎猎引领四季风景,满目画面不尽,拂动着一个主题。红白两色的枫旗,白色,代表太平洋和大西洋波涛万里;红色,代表辽阔新大陆活力迸发;三尖红叶,代表各个民族。枫叶两旁的红方块有如开拓者的木屋,那是现代都市奇迹最早的基因。旗如梦,旗如诗,旗如碑。飘飘红叶正飘向船桅、飘向高楼、飘向航机、飘向云桥、飘向长路,甚至在一小瓶枫糖上,在北美糜鹿图案上方,飘着的还是枫旗。无数面枫旗变成音符和乐谱,奏出城市的生命旋律。枫旗在飘。
温暖的5月里,最最寻常的是这般风景:在海洋与群山环抱中,城市黎明时分的微光将楼街、港湾和山峦柔和地显影,变成天海人城纵情写意的画卷——从狮湾到边境湾,从飞沙河到维多利亚港,从伦德尔大厦到太平洋中心站,海鸥在巴德湾上空无声无息的滑翔着。枫旗在飘。
直到阳光从印第安湾上空破云而出,城市在一刹那放射出铜管乐器般的耀眼的光芒,无数的人和汽车,还有从海湾腾空而起的水上飞机,格兰威利岛的购物市场,罗伯逊大街华丽的橱窗,从长长的沙滩冲入日本暖流中的冲浪者,沿着“银灰线路”行驶的浅红色旅游汽车,法语、英语、汉语和西班牙语的朗朗音节……组成西海岸层次丰富的晨曲,飘飘的枫旗居高临下,指挥着这场多声部合唱。歌声飞过斯坦利国家公园的丛林,飞过海岸山葱绿的原始森林,飘向大陆蓝宝石一样光洁的天空。
市区中央的伊丽莎白公园是温哥华市的屋脊,坐在利特尔山上,隔着四季餐厅巨大的正方形玻璃窗,看得见城市琴弦样笔直的大街:或是金黄与翠绿相间的树叶后,雨中斑驳的楼影,联接海岛的长桥;或是暮色弥漫下的灯光串成七彩珠帘,远山在北极天幕上显现出轮廊。愈向远望,愈感到群山的变幻变测,如同无数座垒在一起的土著民族黑黝黝的架梁木屋。一座座耸入夜空的明亮的高楼也在暮色中回归成原野上高高的图腾柱,它展开的双翅掀起山风,从落基山脉,向着黑夜沉沉的太平洋。那涂着鲜艳色彩的环眼在夜色里释放出不尽的惊恐,鳕鱼一样大张的嘴,在说着古老的咒语。
四
站在假日酒店的北窗,不眠望眼眺望清澈暗夜。黎明的湖在暗色之中泛起雾障,泊在岸边的艇尾上,旗轻轻飘动,在灰暗天光里搅动着红色,浓云浮在初夏的丛林和山脊上。
那边,离开温哥华国际机场,航机灯光闪烁,飞往遥远的冰雪之城卡尔加里。这边,正是飘着旗闪着灯的汽车们上路的时候,长桥、小镇、公路、机场、码头、旅馆旁的旗正飘飘|、晨昏呼应、逶迤相联,引导人们从温哥华山口,走进加拿大的腹地。众多车队只有一个目的地:班夫落基山脉,那里永恒的山影朦胧在望。
温哥华旗飘旗摇,为一支支进入落基山脉的车队,在通道起点发令。旗动风劲歌壮——枫旗下展开的画面之宽阔,远远超出人们视界。千里跨越落基山脉,像围屏一样为加拿大阻挡着北极严寒,当海风自西劲吹,温哥华全城帆满旗张,旗梢指向的地方,落基山正向一代代游人展现神秘壮丽。看看吧,班芙小镇群山环抱、路易斯湖和库琳湖的魔幻境界、哥伦比亚冰原附近的顶峰景色、更有穿过山间的太平洋铁路,正弥漫着浓浓拓荒风情。看看吧,当年的人们在东西铁路交汇之处,打下了最后一颗道钉。为了这一刻,无数来自大洋彼岸的华工牺牲了生命,长眠在异国。深深的山谷,红杉层层,山峰连绵,隔断了时间,让人们遁入遥远地质年代的深处,那里是先人安魂的地方,他们正在巅峰之上,永远地守望美洲,而神归故国。
此刻,峰峦环抱,在山风冰原松林古堡魔湖和雪峰组成的自然史诗里跋涉,每个人都渴望用他最平凡的足迹,去换取不凡的记忆,希望今后的日子,永远有壮丽山水风云际会,在全程庇佑余生:一边是太平洋,一边是落基山。
枫旗在飘,引领着人们从温哥华国际机场,直至落基山脉和魁北克的足迹,引领着不尽风景和千般情愫。记忆的窗口中,枫旗飘飘之间,烟波扬笛、风尘腾雾、峡湾织雨、金岸凌涛、晨辉衔梦、长夜归人……..一站站岁月停驻,一程程行旅了望,一队队过客追忆。枫旗在飘。
枫旗如火点燃西海岸的天际,诵经般的海涛声传向四方。65年前,一位名叫诺尔曼•白求恩的医生,正是从温哥华启程,奔向中国的抗日战场,他被写进共和国开国领袖的4卷雄文中。而今天,有无数的人从大洋彼岸出发,走进北美洲这座城市,人们读比尔•列德的木雕《乌鸦与人类的诞生》、读三文鱼游过的峡谷、读因纽特人的脸谱,读四季如春的季节、读新移民的足迹、读商街的精致华丽、读“印第安村”的雨伞、读自己天涯浪迹蓦然心曲、读白雪青山蓝天碧海……
看枫旗飘飘,读温哥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