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随父母在两座军营生活过,一座在东北科尔沁草原,一座在北京。
一
最近一次到长春,雨中,汽车行驶在汽车城厂区的大道上,一排排住宅楼,一片片厂房,从当年的苏联建设模式,到后来的德国工厂风格,从“一汽”到“一汽大众”,从“解放”、“红旗”到“捷达”、“奥迪”,不长的车程里,车窗两侧打开着中国汽车发展编年史的实体展台,甚至连空气里,也飘着“东北老工业基地”这些字该有的某种味道。
同一辆车上大多数人下车的地方,是当晚“一汽大众有限公司成立25周年感恩之夜”的会场,但只有一个人,他的感觉如同启动了自动驾驶,仍在雨夜里继续行驶,沿着一条属于一个昨日少年的道路,向着这座城市的西北方。
距离长春几小时车程的科尔沁草原,有一座人民解放军的试验基地,曾随父母在那里度过了12年的少年时光。关于这座曾经的番号是“8309部队”的试验基地,在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的《地火天光——中国常规兵器试验纪实》一书里,已经做了详尽介绍,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为它的题词也早已公开发表。
不看成人的视角,只说少年的记忆,总会想到的是基地的军车:那一排排军车车库,一辆辆“解放”牌卡车,一辆辆带挎斗的“长江”、“东海”摩托车,一块块与当时沈阳军区车牌相同的“丁1”字样的军车车牌,还有那些排气管发出的轰鸣,洗车水管喷出的水花,掀开的机舱盖,士兵在车头转动摇把发动汽车的身形,所有与车有关的场景,在孩子们眼里是个万花筒,车库就是游乐场。
与野战军部队不同,试验基地的许多军车,都有专门用途,型号和功能都是特别设计的,用于通讯、防化、测试、消防、牵引、指挥、侦测、运输等方面,还有更多的专业技术功能,是小孩子不可能懂或者不关心的。他们只关心,一辆车的外观够不够威武、有多少个轮子,关心与哪个军车司机熟悉之后,是否有机会爬上车厢兜风,甚至是能坐进驾驶室里,摸一摸沉重的方向盘,再跟着执行任务的驾驶员往返去一趟附近的小城。按照孩子们从抗美援朝题材电影里得到的美军装备知识,美式十轮大卡车与卡宾枪、“佩刀式”战斗机一样闻名,于是,车轮越多车越棒,这成为孩子心中好卡车的标准。他们见过四轮卡车、六轮卡车、十轮卡车、履带式牵引车等等,从两吨半的“嘎斯”汽车,到各种款式的“解放”卡车,还有基地创建初期,所使用的从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中缴获的汽车。随着孩子们小学年级提高,他们发现在停车场上,军用车辆里的老旧车型越来越少,包括那种靠挂在风挡玻璃前的红色塑料箭头当转向灯的老式卡车,那些苏联的“嘎斯69”,那些美式吉普车,都不知从什么时候逐渐消失了,换成了清一色的“解放”牌。
这里距离“解放”牌卡车的制造工厂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很近,也就成为新车的大批量使用单位之一,这里的孩子们总能最先看到最新款的汽车、驾驶舱鲜亮的油漆、车厢挡板精致打磨过的木材,体验新车特有的气味。但凡有新车到来,孩子们总会围过去观赏,先数轱辘的数量,再爬上驾驶室向里窥视。军营里也有些轿车和“北京”吉普,但小孩子只关心个头最大的卡车,这个大玩具可以爬上爬下,还有机会乘坐行驶。更重要的是,他们以军车作道具,想象着电影里战斗的场面,满足自己对于军人生活的好奇,也弥补着试验基地缺乏战斗部队色彩的遗憾。有些孩子自出生就在基地里,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确实不知道。他们常常用电影里红军、八路军、解放军战斗的场景,来与试验基地的军人相比,他们曾经很不理解,自己家里作为解放军的父亲,为什么没有军事演习,没有战场冲锋;为什么不练拼刺刀,不排成方阵出操,不系着武装带全副武装,不去野营急行军;为什么大人们的职务不像电影里叫团长、师长、军长,却叫作处长、部长和司令员,还有翻译、工程师、技术员等称呼;为什么家长们所工作的单位名称,除了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警卫连、汽车营、医院这些通用名称外,其它的都有些奇怪,如弹道处、弹勤连、电测队、光测连、弹药站、火炮光学所、火炮试射连等,听大人在电话里会说到“靶弹测量”、“弹箭飞行姿态精测”这些难懂的词。孩子们中间,有些年纪大的,认为自己家大人的工作就是两个字:打靶——用枪炮导弹天天打个不停,他们眼里的试验基地,就是个大靶场。还有些孩子晚熟,他们是后来再长大一些,才知道什么叫作“常规兵器试验”,知道了“基地”这个词的含义,才对一部名叫“基地的孩子”的外国电影有了印象,只是因为这个片名。
许多年后时代变迁,来自全国各个试验基地的一群老干部们,进入了北京的干休所。他们初次见面,互相介绍:“我从20基地来”,“我从27基地来”,“我从31基地来”……这些曾经很神秘的试验基地,担负着国家和军队发展航天事业和武器试验等重大使命,每当有飞船卫星发射,火箭导弹试验,常规兵器测试,这些试验基地的名字,常会以“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西昌卫星发射中心”、“西安卫星测控中心”的称谓,出现在央视“新闻联播”节目和新华社通稿里。家里有一张照片,是父亲和几位老同志参观中国航天员科研训练中心时,与航天员费俊龙、聂海胜的合影,将地上的常规兵器与太空的航天飞船联系在一起的,是“试验基地”的共同属性。当年的那些孩子后来终于明白,试验基地的“高大上”形象,也许并不比野战军差。
除了通用型号的车辆之外,试验基地的不少特殊车型,在军营之外,在“新闻简报”纪录片的镜头里,都难以看到。这座试验基地是一座封闭的特殊城市,所有要进行试验的武器,除了通过专用铁轨运输外,许多都要经过生活区运往试验场,有火箭炮、火炮、坦克、各种弹药,还有各种枪械,在营区玩耍的小孩眼里,见得多了就都不觉得新鲜了。用这里的人专用的词汇大致划分,生活区叫“岗下”,试验区叫“岗上”,人们生活工作的所有要素一应俱全。在这个距离蒙古国和松嫩平原不远的地方,有着独特的地理地貌,“岗上”是大草原,“岗下”是大平原,两者衔接处就是这漫长的“岗”,像山却不是山,如同一个巨大的山形台阶。
在“解放”牌卡车之外,这座试验基地还有一队进口的墨绿色卡车,个头比解放牌小了一圈,但做工看上去就很精致,车厢围挡是金属的,是什么牌子记不得了,似乎是意大利的产品。那是“巴统”对中国禁运的年代,纯进口的卡车只见过这一次。这些新车刚到营区,暂时停靠在住宅区的路边,吸引来围观的孩子,只是车上还有灭火器这个细节,就让小孩们感到很新鲜。
乘坐摩托车的机会肯定比卡车少,有个一起玩的孩子,他的父亲所在的处室,配备有几辆三轮挎斗摩托通讯车,有时正巧在路上相遇,开摩托车的战士就会停下车,招呼这孩子坐上车去玩,油门一加远去,剩下一群孩子在后面眼馋。
当1969年3月,中国和苏联在珍宝岛发生军事冲突后,试验基地里的军人们组织示威游行,抗议“新沙皇”的罪行,人们呼喊着“打倒社会帝国主义”、“打倒苏修”的口号,一长列军车牵引着各种加农炮、榴弹炮、高射炮等,与T-54坦克组成长队,隆隆驶过营区的混凝土道路,声威浩大。在当时那个年代,这里距离中苏边境和中蒙边境都不远,这里就是前线,营区里挖出了许多条战壕,地下工程开始大举进行,汽车晚上行驶都开着防空袭灯,漆黑的夜里空中光影闪动,学校的老师教育学生要警惕空投特务。在山岗上,高射炮群排列,载着武装士兵的军车向着草原深处开去,从基地南大门,沿着基地的中轴线,从毛泽东的塑像到“跨岗楼”,一直向北进入草原,从“零公里”到“13公里”,驶过一座座耸入天空的瞭望塔,再到更远处,地平线尽头就是阿尔山了。在他们的身后的一角,是一片还残留着水泥地基的空地,记载着另一段历史:这里是当年日本侵略军占领中国东三省期间,修建的飞机场和机库,基地创建之初,还曾利用过那些能用的房子,现在,这里已经拆的只剩下水泥地基和钢筋。在上世纪50年代中苏友好时期,苏联专家参加了试验基地的建设,至今在基地的幼儿园淡黄色墙上,仍留着画家毕加索作品“和平鸽”造型的浮雕,在苏联专家曾居住过的楼前,还留着一座熊舍,据说是苏联专家曾在这里养过几只熊。
试验基地的生活当然与野战军不同,不过这里的干部按照规定可以配备制式手枪。1980年暑假,从北京广播学院到基地看望父亲。一个阳光明亮的中午,跟着父亲来到离住宅区较远的山脚树林边,选择一处安全的地方当作靶场,第一次用父亲的军用手枪射击,打出了许多发子弹,弹壳纷飞,枪声在林间回响。这在基地里是寻常的事情,没有人关注你,就如同住在空军机场飞行员的孩子,“米格”飞机在他们眼里,可能熟视无睹。在这个基地里,不论是乘车,或者是步行,常会看到一些独特但寻常的场景:你会看见一个士兵抱着一枝半自动步枪,三棱刺刀擦得闪亮,他匆匆走过军人服务社门口,仿佛拿着一把铁锹;你看见一辆“五九”式坦克,孤独的轰鸣着,履带碾过黑土,从山下沿着坡道,驶上坡去;你到试验区修配厂里闲逛,一旁是机床车出的一卷卷金属碎屑,一旁是一枝炮筒正在修理;你还曾去过养着大群狗和羊的饲养场,这些动物都将作为试验品来检测武器性能,守护的士兵为了驱赶烦人孩子们,吆喝着牵着军犬佯作追赶;你看见一队穿棕色飞行夹克的空军飞行员,他们因相关试验项目来到这里,正走向食堂吃饭。你还看见与海军军舰的灰色同样的大口径舰炮,被平板车拖向试验场,这些场面印证着关于这个基地的标准介绍:“为解放军陆海空三军常规兵器进行试验鉴定”;你曾看见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姓李的孩子,手举一把日本军刀,走出住宅大门,到户外阳光下散步,这是他的父亲在抗日战争时的战利品;你看见一个战士,服装松散,他赶着一辆马车,去营区外“铁道南”的市场买菜,他还负责饲养牛和猪,有时会用个大筐去捕鸟,还要拣粪。这或许是与高科技试验相对应的基地的另一张脸;你看见在另一座办公楼里,一些军人出出进进,他们中有人可能在说着某型冲锋枪的淋雨和沙尘试验,有人在说着将要去阿尔巴尼亚军事访问的事。在基地的一批外文翻译里,其中一位军官是中文版《列宁回忆录》的翻译者;你看到这里的孩子没有别的可玩,除了打鸟的弹弓,主要的玩具是各种子弹壳,从“五四”、“五九”式、“六四”式手枪到“五四”式、“五六”式冲锋枪和高射机枪,再大的弹壳就不能玩了。老干部离休时获得的纪念品,或是用迫击炮弹制造的台灯,或者是用军舰舰炮黄铜弹壳底座,做成的文房用品;你曾听说这里发生的事故,是村民拣到了废弃未爆炸的炮弹,为了抠出里面的铜金属卖钱,在砸撬时突然爆炸了;你在读小学的日子里亲眼看见,有一个姓罗的学生被老师和警察找去,因为在他的兜里,揣着一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手榴弹。
记忆深刻的还有一件事:一个用于试验的巨型热气球飞艇,在基地上空漂浮了一些日子,人们把它当作一个风景,突然有一天,热气球爆炸了,乳白色的气球碎片散布在好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内。与这场事故一样沉重的,就是1966年军人俱乐部燃烧的那场大火了。那天下午,一个小学生从教室窗户看见远处的火光,叫了起来,学校立刻放学。在救火现场,司令员带领军人救火,场面令人惊骇,烈火浓烟腾飞,满地上都是烧熔化的玻璃,还有战士脱下的军衣。广场上挤满了人,眼看着烈火把整座建筑毁掉。过去在这座大礼堂里,人们看电影和戏剧,还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到了中午,这里开始播放解放军歌曲,还有“骑兵进行曲”,有时还要播放“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俱乐部前的广场,是军人比赛篮球的地方。(后来,在原址上又建造了一座新礼堂)
在基地上小学的日子,正赶上解放军更换1965式军装,这身军装的款式与质地,当然都难以与1955式和1987式及后来款式相比,它的极其简单的程度,更接近于新中国建立前的战争年代。但对于看过太多战争题材电影的那一代孩子,这款简单的军装,恰恰是他们在银幕上最容易与战斗场面相联系的,比如电影《南征北战》、《上甘岭》。有一天,在营区里通向医院的路上,战士们不知为了做什么,拦腰挖了一道深沟,挖出来的土在沟旁推成土坡。到了夜里,一辆“解放”牌军车开来,鲁莽的司机误以为前方是个上坡,就加大马力冲来,结果是汽车被悬在了深沟边缘,司机被撞伤。正巧那天在医院玩,看见这位受伤的驾驶员头裹纱布,外面沾有血迹,他直挺挺地站在军医面前,如同刚从战壕里爬出来,身上那件又皱又脏的军装,似乎透着野性。(除了1969年那场边境战斗,在1979年,这身军装终于在自卫反击战争中经历了大规模血与火的考验,1955式军装则见证了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而1987式及后来款式军装呢?)1965式军装着装的年代,是国家相对困难的时期,那些与今天丰富完备的军人装具相比,几乎是简陋的服装,配上绿色的解放牌卡车,还有亢奋的歌声,形成那时独特的军营缩影。后来认识了一个朋友,他随父亲在野战军部队生活过,据他说,那里的人们都不太看得起大城市里军队机关的一些作派,小孩子们肯定更欣赏野战军这种称呼所携带的气势。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经常有中央文件传达,文件的开头几乎都是这样的标准用语:“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各大军区、省军区、野战军党委,中央和国家机关各部委党委……”那一代孩子,总觉得现在“集团军”的称呼,不如“野战军”过瘾。
大概是1969年,试验基地的几位干部到北京开会,父亲是其中一员,在这期间,他们与驻京部队一起参加集会,受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接见”。这在当时可是一件大事,等父亲他们回到基地,那个夜晚,营区里军车开路,灯光闪亮,人们敲锣打鼓,夹道迎接,场面相当热烈。
与车有关的事情还有:到了夏天,军营里的大人带上孩子,乘坐卡车去农场收割粮食,这就像过节一样。长长的车队望不到首尾,站在车厢里吹着风,这样草原上的旅程,比起在教室里上课舒服多了。农场田野里金黄的稻子,呈现出从未见过的风景。还是这些军车,也曾在另外的路上行驶:基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乘着军车去演出,还要迎接地方的宣传队到基地大礼堂表演;又一批新兵乘车来到了基地,特别是文革期间恢复征召的第一批女兵,头戴有帽檐的绿军帽,军容清新,成为基地的新风景;那些在文革时被揪出来的“三反”分子和“历史反革命”,有的人被摘去帽徽领章,被戴上手铐,押在军车车厢里批斗示众……
大概是1969年,空军在基地的陆军战士里选拔飞行员,有两个战士被选上,单位集会为他们送行。在开往火车站的汽车上,同车的一个小孩子,听见了其中一个战士说的话:“将来会回来的,我们将驾驶飞机飞过基地上空!”
二
与那两个战士一样,这个少年也要对基地说再见了,他随着调动工作的父母,从科尔沁草原到了北京,进入到一座新的军营。这里不再是草原大漠上的试验场,而是一个研究机构,在解放军的序列里,它的名字是“第20研究院”,番号是“238部队”,通信地址是“北京2418信箱”。边疆区辽阔的草原变成了标准的城市机关环境,但不变的还是关于汽车的兴趣,只是在这里,卡车少多了,轿车成为小学生和初中生关注的新玩具。
这座研究院的下属单位,分散在“文革”时期的“大三线”,从西安到昆明等不同地区,北京只是院领导机关和情报所,面积无法与上千平方公里的试验基地相比。不算大的营区里,只有一座车库,与篮球场连在一起,打篮球和在车库前闲逛,成了那时的主要节目。车场上停放的汽车,都悬挂“辰4”的军牌,有美国、德国的品牌,但小孩子们,最关心苏联“伏尔加”这个牌子,因为它的流线型实在漂亮,就像许多人爱唱的苏联歌曲。一个随家长乘坐“伏尔加”去首都机场接人的孩子说:“那天夜里,雷雨太大了,伏尔加车高速行驶,路灯和闪电照进车窗,一路上水花飞溅,像鱼雷快艇……”
在整整60年前的1956年,有两个曾与中国人关系密切的汽车品牌问世:一个是中国长春一汽的“解放”牌卡车,一个是苏联高尔基工厂的“伏尔加”牌轿车。在那个年代,苏联的工厂名字,都有着特定模式,带着一种豪迈的红色基因:有“基洛夫工厂”、“红十月工厂”,更有生产著名的T-34坦克的“共产国际工厂”等。这款以伏尔加母亲河命名的汽车,蕴涵了苏俄工业设计和文化元素,它行驶时的动感,常让人想到俄国的音乐,或是《在中亚细亚草原上》,或是《伏尔加河船夫曲》。
那个年代里,“伏尔加”牌轿车车头上的小鹿,还有流线型的车身,让这款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成为中国公路上一道流动的风景,昂首驶过少年时动荡年代的四季——从政府到军营,从北方到南方,从两国关系紧密时期到寒冷时期。与“伏尔加”汽车同龄成长的那一代中国青少年,对于这个品牌的汽车,有着鲜明的时代情结,这一代人熟悉“外国名歌200首”,吹口琴会选“列宁山”的曲谱,他们对于“伏尔加”汽车的认识,除了它代表的级别与职务功能之外,更多的是在“伏尔加”这个汽车品牌之中,凝聚着的苏俄民族英雄主义精神:卫国战争中,在伏尔加河边的英雄城市斯大林格勒,苏联军队写下了战胜徳国法西斯的壮丽史诗。尽管无法与AK47步枪和T-34坦克的功勋相比,但在和平年代,作为一个国家的工业成就的代表,“伏尔加”汽车还是担当起了引人阅读苏联成功故事的一枚钻石书签的作用。后来,有着小鹿标志的“伏尔加”改款了,车身变得更宽大些,取消了车头上的雕像,但老版小鹿“伏尔加”在那一代车迷眼里,则经典不换。后来又结识一些少年在军营生活的朋友,这些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孩子们,谈起“伏尔加”汽车,就找到了共同语言,他们在彼此介绍时,还常常会提到父辈当年所在部队的番号:“某某父亲是四野的”,“某某父亲在某某军工作过”,“某某父亲在某军区担任某某职务”,“某某人的父亲在军报做什么”等。他们还会提到一些早已裁撤的军队单位名称,如“总军械部”、“防空军”等,有人还习惯用简略语,“总参政治部”要说成“参政”,“总后政治部”要叫作“后政”,说到五七干校时,一定要说明自己家当年是在“某某直属队”。
当时那些熟悉“伏尔加”汽车的中国孩子们,很多人读过“青年近卫军”、“围困”、“日日夜夜”,知道“马马耶夫高地”的名字,熟悉“他们为祖国而战”一书的作者,更读过西蒙诺夫的作品和《红星报》战地记者采写的通讯。欣赏“伏尔加”汽车的这些少年们,在彼此交流对于苏德战争史的了解时,常会提到著名苏军统帅及其回忆录:朱可夫的“回忆与思考”,什捷缅科的“战争年代的总参谋部”,科涅夫的“方面军司令员笔记”,巴格拉米扬的“战争是这样开始的”,崔可夫的“从斯大林格勒到柏林”,华西列夫斯基的“毕生的事业”等等。这些少年军迷们说到苏军建制,会讲到“方面军”,提到德军建制,则是“集团军群”。当然,不同的时代氛围里,“伏尔加”汽车也会以另一种方式被提到:上世纪70年代的一部根据真实事件拍摄的电影叫作《熊迹》,讲的是抓苏联间谍的事,其中讲到:苏联使馆人员驾驶一辆军用“伏尔加”汽车外出与一个叫李洪枢的中国人接头,为了防止被发现,还专门截断了刹车尾灯的电线。电影一处外景地就选在北京车道沟京密引水渠一座桥下,当时,一些在附近中学读书的孩子,曾经在拍摄现场观看。
从“伏尔加”再说到“解放”牌,那时,没有坐过“解放”牌卡车的人可能不多,军人橄榄绿的军装,伴着橄榄绿的卡车行驶在四方。在北京西郊的一些大院,“解放”牌卡车和“伏尔加”轿车挂着“辰4”、“午2”、“辰7”、“甲1”、“未1”等牌照出出进进。其中有一群中学生,乘着“解放”牌军车去妙峰山春游,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他们又由另一辆“解放”牌军车从“学农”的北京延庆山区接回家里。
在没有私人汽车的年代,“解放”牌卡车与太多的人亲密接触过,包括那些乘车行军的军人,那些车上的知识青年,那些站在车上唱着歌去种树的中学生红卫兵们。雷锋留下过一张经典照片,画面是在擦洗一辆“解放”牌汽车,那个嵌在车头上的标识,与雷锋及战友当时所列装的仿苏54式冲锋枪、船形帽,展示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幅国家影像。
还是在北京西郊的这座军营里,1976年末的一天夜里,从住宅区的楼里,隐隐听见大型车辆发动机的轰鸣,差不多闹了一夜。第二天,手拿蓝色的家属出入证进入营区玩的孩子突然发现,他们的面前是一场大规模的露天车展,但不是汽车,而是装甲运兵车,昨夜的不眠之声,就来自这里。院子里的空地上,停满了绿色的装甲车和其他军用车辆,听大人说,这是为了迎接中央领导来参观,紧急布置的展览。装甲车群无人看管,车门都没有锁,孩子们爬进去,模拟想象着战斗的场景,这真是一次独特的经历。
喜欢“伏尔加”汽车的孩子,渐渐知道了自己的父母,从事的是兵器研究的工作,他们也开始关注一个与兵器和苏联有关、正在这座研究院工作的传奇人物,他的名字叫吴运铎,是中国著名的红色兵工专家,在战争年代,他研究的武器和弹药,为人民军队的胜利贡献卓著。吴运铎被人们称作“中国的保尔•柯察金”,在苏联的城市里,为他专门设立了纪念馆。吴运铎清瘦而朴素,在战争年代因试验武器受伤,留下的残疾很容易被人发现。他写了一本书,名叫《把一切献给党》,在当年红遍全国。在解放军的这个研究院里,吴运铎和其他一些干部、专家并不穿军装,其中一些人是当年集体转业的解放军干部,他们中一些人还常穿着55式呢制军便服,上班时昂首走过南营门卫兵的哨位。
这个院里,有一辆大轿子军车,很多集体活动,都要搭乘它。有一次,孩子们随大人去十三陵游玩,一个孩子从驾驶室爬上车,想给另一个孩子打开车门。他在方向盘旁摸来摸去,结果竟把车发动起来,魁梧的老司机跑过来,高声训斥,把几个孩子吓得够呛。还是坐这辆车,小学生们去北京郊区大兴县的大白楼村,学习先进模范王国福。
还曾记得,有一天,看见一辆军车归来驶进南营门,就在它的后面,一辆公共汽车急速跟进,不顾卫兵的制止,也闯了进来。据说是这两辆车在外面路上,曾经发生过摩擦,地方司机不服气就追进了大院,事情到底是怎么了结的,也就不知道了。谈起军车或军人当年在北京与市民偶尔发生的一些纠纷,有一位军队老干部说的既精辟又耐人寻味:这种情况在上海就少见,因为北京是和平解放的,而上海是打下来的。
现在,当年营区里的起床号和熄灯号已经停止,军车的轰鸣也已经远去,还好,记忆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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