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武侯区“岩羊”的门店
“岩羊”店里,杨贻源在工作台忙碌。
“岩羊”店里的工作台上,摆放着瑞秋收到的礼物。
从很多方面来看,瑞秋的店都选错了地址。它不靠近热闹的街区,有时候,专门来店里的顾客,用导航都找不到正确位置。人们常常依靠的坐标是沿途的包子铺、停车场和早年一家网红甜品店。两年前,网红甜品店关门了。
从2013年开始,这位英国医生在成都开了这个店,卖手工艺品,而这些产品都是由不同国家的残障人士和其他处于困境的弱势群体制作而成。
瑞秋和一些偏远地区的公益组织建立合作,这些组织会无偿对当地弱势群体进行手工培训,他们制作出来的工艺品,由瑞秋帮忙售卖。至今,瑞秋已经和75个团队合作过,店里陆续收集过800个人的手工艺品。
刚开始,她在写字楼里卖过这些工艺品,后来,为了让这个生意长久进行下去,她注册了一个公司,开了店。
这个名叫“岩羊”的店,最终落地于成都市武侯区高华二街35号,选择店面的时候,周围都是空置的商铺,租金方面瑞秋没有任何参考。50平方米小店每个月需要4000元的租金,每年还要按固定的幅度上涨,如今与周边的店铺相比,租金已非常昂贵。后来她为了扩大店面,租下隔壁的铺面时才发现,价格便宜很多。
让瑞秋下定决心把店铺租在这里的原因是,这里背靠着一个小区,那里是郭艾工作和居住的地方。郭艾是瑞秋在成都的第一个残疾人朋友,她想让“岩羊”离郭艾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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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毫无悬念,开店的前5年,“岩羊”一直处于亏损状态。
周围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家店铺,光顾这里最多的是瑞秋的外国朋友。偶尔有附近的居民进店,但很少购买,他们觉得产品太贵了。为了让顾客可以了解更多产品背后的故事,瑞秋为每个制作手工艺品的团队定制了卡片,放在他们的作品旁,但不少进店的人觉得,这只是一种营销手段。
如今店铺面积大约100平方米,从进门开始,就摆着满满当当的产品。从小件的首饰、文具、贺卡、唇膏、香皂、咖啡豆,到服饰和家居装饰品。店外的小花园里,还摆了一架手工制作的自行车。
郭艾用衍纸画制成的工艺品也摆放其中。2013年,她遇到了瑞秋和教她衍纸画的老师。对郭艾来说,制作衍纸画上手并不难,但是工序十分繁琐。她需要将一条条纸条重复地卷、粘、捏,最后组装成一个个图案。她喜欢组装成花,一朵花她需要在25条纸条上重复这一套动作,最后再让不同的图案变成贺卡、挂画,或是耳环。
神经的刺痛经常打断她。自从她2006年发生意外,下半身瘫痪之后,这种疼痛就长期伴随着她,让她无法长时间工作。
瑞秋在租下店铺的同时,把后面居民区二楼一个拥有三间卧室的房子一起租下来,作为郭艾的房间,以及“岩羊”的办公室和仓库。郭艾只需要每个月付300元。
店里特意布置过,货物再多,郭艾的轮椅都可以顺利通过。生意不好的时候,瑞秋和店员带着产品去大街小巷的集市上摆摊。为了郭艾,瑞秋都会把摊位摆在离卫生间最近的地方。
郭艾来到“岩羊”的第一个月,就通过自己的衍纸画作品,收获了900元。除去房租和最基础的生活费,她把钱都用于还债。为了维持康复计划,她借了3万元。
除了衍纸画,“岩羊”里有很多来自远方的工艺品。青海牧民们寄来了用牛羊毛编制的家居用品和挂件,还有他们的投石器;尼泊尔偏远村庄里贫困的弱势群体或社会紊乱的受害者,带来了羊毛制作的动物摆件和各类垫子;喜马拉雅山脉下的妇女们将自己每天用到的西藏围裙布运来;生来就无法伸展胳膊的女孩儿把自己的装饰画和中国风的日历,从英国寄到了成都。
一位西藏农村的妇女,在家里9个孩子中排名老大,她用一颗颗珍珠、松石和玛瑙,串联起了全家的生计。她用这些工艺品换取的报酬,养活父母,照顾心脏患有疾病的丈夫,还把女儿送进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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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手工艺品的制作并不复杂,可能只是一张贺卡或是刺有绣样的布制书签。设计这些作品的人首先要考虑的是,一个残疾人是否可以轻易复制它。
下半身瘫痪的人无法长期坐在工作台前,每隔两个小时,他们就需要去床上躺着休息。还有些人的手或是先天萎缩,失去了手指;或是烧伤后十根手指几乎蜷缩在一起。对于他们来说,拿起画笔和制作工具需要付出常人几倍的时间。
“岩羊”的大多数工艺品都跟不上时尚的潮流。制作它们的可能是湘西苗族的妇女,也可能是四川西昌的彝族母亲。瑞秋曾经在行医过程中,见过这些生活在边远地区的人们。上世纪70年代,20岁出头的瑞秋从英国布里斯托尔大学的医学院毕业之后,开始在亚洲很多国家的边远地区行医。
上世纪80年代末,她第一次来到中国,跟随一个医疗队顺着长江到了西藏自治区昌都市江达县邓柯乡,普通的船只无法驶入那个村庄,他们用了探险者的小型气垫船才到达。
之后,她和同事们一直和西藏甘南县的卫生局合作,帮助当地的农村和社区提高医疗水平。瑞秋曾给当地患有唇裂或有畸形脚的人提供整形手术,在那里她见到了许多残疾人,包括一些被截肢的年轻人。
那些残疾人总是想寻求一份工作,来偿还因为治病而累积的债务。他们当中已经有人尝试做一些手工艺品来补贴家用,然而当地的市场并不足以维持他们的生活和治疗,有些残疾人甚至无法走出房间,到镇上去卖自己的工艺品。
汶川地震后,瑞秋重返中国,她遇到了黄莉,一个在废墟下埋了四天四夜的幸存者。在那场灾难中,黄莉失去了双腿和一只手臂。她通过自己的努力成立了多个公益组织。其中一个项目是通过培训残障人士制作工艺品,让他们有再次获得工作、回归社会的机会。
黄莉的团队同样被市场问题所困扰。瑞秋也会收集一些他们手中的产品,但她购买能力也十分有限,只能带着产品回到成都问身边是否有感兴趣的朋友或买家。当她发现这样行得通之后,开始盘算或许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帮助这些人打开市场。
“岩羊”每一个产品的定价都是由制作者自己确定,瑞秋订货时从不压低进货价格。一个做皮雕的残疾人团队,打算以120元每条的价格将皮带卖给瑞秋。完成这条皮带他们需要花两天的时间,和将近80元的成本。瑞秋觉得人力成本太少,给他们增加了60元。即使是遇到对方漫天要价,她也不会拒绝。员工有时会建议,她进货数量多,可以适当地索取一些折扣,瑞秋都坚决拒绝。
瑞秋也不干涉产品的设计和生产,送来的工艺品都是当地人根据自己的传统文化或生活经验设计的。“岩羊”地上摆放的一箩筐的布料是云南的一群聋哑人制作的,一件件拿出来才发现,里面有背小孩的绑带,或是哺乳所用的遮羞布,以及被店里员工吐槽像是上个世纪设计风格的腰包,都从开店一直摆到了现在。
进店的顾客中,有人觉得店里的工艺品没有同类型的产品精美,价格还高出不少。但这里的产品不讲价——如果降价,那么店铺连维持基本运营都很难。
店里产品在进货的时候,已经支付了全款。瑞秋知道很多人非常紧迫地需要钱,可能等不到商品售出。从她早年开始收集这些工艺品,到创办“岩羊”,这一模式从未改变过。产品一旦滞销,所有的经济压力都压在了由瑞秋一个人身上。店员统计过,目前“岩羊”还堆积着价值几十万元的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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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艾就是靠着“岩羊”,维持着自己的生活。2006年她摔伤之后,一家六口的生活有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家里4个小孩,她排行老二。做服装加工生意的父亲为她治病花了12万元,把工人们的工资都贴了进去。年前家里的大门被要债的工人们踢烂了,父亲只能抱着头在一旁闷不吭声,她更是无能为力地躺在床上,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一家六口本来一起生活在成都。意外发生后,郭艾的大姐很快组建了家庭,十几岁的妹妹也早早进入社会开始打工。白天,所有人都会离开家。房间里只剩下她和一条狗。小狗是她出事第二天出生的,她回家后就躺在床上,半年过去,小狗已经长得快超过了床沿的高度,她还是坐不起来。
姐姐下班之后,会把郭艾从床上挪到轮椅上,让她出房间透透气。郭艾会找来家里宽大的帽子和墨镜,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2009年,因为不想成为一家人的累赘,她选择回农村老家,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她清楚地记得回老家那天是个阴雨天。亲戚把她和父亲送到了镇上的老街,郭艾被抱回家的路上,引起了街坊邻居的关注。
老家的房子门面很小,白天房间里的灯还没有全部打开,郭艾坐在轮椅上,看着本就没有太阳光、昏暗的房间里,一群邻居们围在门口,房间里的光一点一点被堵上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郭艾都渴望得到一份工作,这可以让她不依靠任何人。她尝试过在老家赚钱。她跟有几十年打毛衣手艺的人学习,一件毛衣可以赚取50元的手工费,但这要花费她一周时间。她也去街上摆过摊,但因为需要外公外婆每次推着她去市集,最终也不了了之。直到她在康复中心,第一次遇到瑞秋。
事实上,“岩羊”带来的收益并不能给这些人带来很好的生活,而且店铺订货的时间并不固定。一个原本生产布制工艺品的团队不得不转做咖啡,来提高销量。有些团队则只能解散,或直接失去了联系。
杨贻源的团队从2016年开始制作皮具,放在“岩羊”售卖,2017年这个团队解散了。有人离开时把房间里所有的皮具全部打包卖给了“岩羊”,里面还有做完不满意,丢弃的残次品。这批产品,直到去年年底,才陆陆续续被“岩羊”低价处理完。
杨贻源在一次汽油爆炸中重度烧伤,从此十指无法伸展,四肢的皮肤也变得坑洼不平。之后,他尝试过做生意或找工作,都失败了。两年多没有收入来源,迫于生计他离开了家人,独自乘坐火车去桂林乞讨。
在他乞讨的5年时间里,每次看到招聘信息,他都会拨打电话。人才市场他也蹲过,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份工作。瑞秋和一群爱心人士,给包括杨贻源在内的几个乞讨的人提供了一个住处。然后给他们培训手艺,又把作品拿到“岩羊”销售。
没有学过美术的杨贻源,每次都是先把纸贴在电脑屏幕上,描摹下来,再放到皮料上,一寸寸勾勒出纹路。他卖出的第一个产品是一个钱包,做完足足有3厘米厚度,他觉得不好看,却还是被定做的客人带走了。
但是,团队里还是有成员觉得时间和金钱不成正比,不到两年时间,人们都陆续离开换了其他工作,也有人继续回去乞讨了。
知道杨贻源的团队解散后,瑞秋曾两次向他发出了工作邀请,他就这样成了“岩羊”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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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羊”里摆的工艺品,并不能随时供应上。往常,毛绒玩偶羊驼是店里的热销产品之一,它的制作者会一个月给“岩羊”送两次产品,但最近已经很久没上新了。店员去联系才知道,她正在医院等着做手术。
尼泊尔的毛毡制品由于新冠肺炎疫情之后,航班减少,最长需要两个月才能送到“岩羊”。往年他们也会遇到类似情况——青海的牧民在配送产品时,遇上了地震或泥石流。
疾病限制着这些手工艺人的生产力,为“岩羊”提供作品的团队也因为各种压力难以维持。
员工发现,成都一个长期与他们合作的工匠电话打不通了。那个团队是一对夫妻开的家庭小作坊,依靠制作皮雕手工艺品,为两个患有地中海贫血症的儿子和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女儿赚钱治病。他们每个月都会花费几千元给孩子们治病。
原本,妻子负责制作皮雕,丈夫照顾三个孩子。前段时间,因为妻子投资了别人推荐的一个项目失败,家庭又增添了许多外债,家里的纷争也越来越多。
“岩羊”员工给丈夫打电话才知道,妻子带着女儿离开了。现在为了生计,他需要每天早上5点起床去工地拉货,忙得接不上电话。家里的手工活儿由大儿子接手了——他因为患病畸形的五官,在学校被同学们嘲笑,辍学在家。
凉山的彝族女孩伍果在西昌加入了一个组织彝族妇女刺绣的工作室,他们在周围的6个县城里建立了妇女刺绣小组,免费培训过50多名贫困的妇女。2012年,工作室创始人突然提出因为个人原因要解散这个团队。伍果把消息带给了乡下的妇女,一个年长的母亲在她面前哭了起来,她几个孩子的早餐费和家里的柴米油盐,都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那晚伍果难以入睡,她决定拿出两年的时间尝试运营这个工作室,在此之前她只负责培训刺绣。她把教授彝文和汉语赚的钱,全部补贴到项目之中。
伍果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一位腿部残疾的母亲。她家的房子住着一家七口人,伍果送去的缝纫机都摆不下。那位母亲做手工时,只能把缝纫机抬到院子里。
这些年,“岩羊”同样也得到了不少人的帮助。
店铺在扩大后的重新装修是志愿者们免费帮忙完成的,空调、柜子、地板砖,都是他们一起筹钱买的。靠着周围的商家朋友们一起出面交涉,房租有两年没有涨过了。杨贻源把现在制作的手工艺品收入全部投进了店铺的运营当中,只领取基本工资。在此之前,还有员工免费为“岩羊”打工。
一位本地60多岁的志愿者,每逢店里办活动的时候,他都会尽可能多买一点吃的,让店里少点花费。他经常邀请朋友们一起到店里喝茶,走的时候还会掏腰包买礼物送给身边的人。有时只是中午路过,也会带着包子来看看店员。瑞秋生日的时候,他就让英国的朋友帮忙带束花,或是蛋糕。
2020年年初,瑞秋回国照顾患上癌症的姐姐,新冠肺炎疫情将她困在了家乡,瑞秋离开中国已经两年多了,仍有不少人慕名来到“岩羊”,期望和她见上一面,“那个英国老奶奶”是大多数到访者对她的称呼。
郭艾为了帮妹妹照顾小孩,已经离开成都,在杭州开始了新生活。不变的是,她依然为“岩羊”制作衍纸画作品,这仍是她主要的经济来源。
在那台轮椅的帮助下,她一个人去了云南旅游,参加了很多场马拉松比赛,在比赛中,她遇到另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男孩,现在他们已经结婚了。前段时间,她还加入国标舞蹈队。无论走再远,做什么选择,她都会分享给瑞秋。
这么多年,“岩羊”的位置一直没有变过,对于“岩羊”,瑞秋觉得“即使所有的开始都错了,但这是一个正确的方向”。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郭艾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龚阿媛 文并摄 来源:中国青年报